【评析】
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二四则，但在手稿中分隔两处，中间隔开评纳兰容若一则。从结构上说，自“五代、北宋之大词人”至“恶其游也”乃先撰写的文字，而“昔为倡家女”至“以其真也”则是后写的文字。王国维在手稿中已经将此二则用线条连缀在一起。正式发表时，仅有个别字词作了修改，但无关意旨。

此则的基本理念来自于金应珪的《词选·后序》。金应珪梳理词史时提出了淫词、鄙词和游词的“词有三弊”说。王国维以此作为学理基础，但对金应珪之说作了调整，取舍略有不同。

王国维认为有些淫鄙之词未可简单以“淫鄙”视之。如《古诗十九首》之二中“昔为倡家女”四句，因为游子未归而有“空床难独守”的想法，不免流于“淫”的嫌疑；而《古诗十九首》之四中“何不策高足”四句，则明确表达了因为无法安于贫贱而萌生追求功名之心，这个想法在清傲的文人眼里也不免显得粗鄙。但王国维认为就这些句中所表达的情感来看，确实有淫邪、鄙俗的成分。但如此真实地袒露自己的胸襟，就文学的层面来说，完全可以看作与淫词、鄙词无涉的。

对于五代、北宋之词，王国维认为其情形略同于《古诗十九首》，虽然有淫邪，却读来亲切；虽然有粗鄙，但自有一种力量在。王国维因此而对金应珪的“三弊”说提出了质疑，因为金应珪是将三弊并列的，而王国维认为三弊之中，游词才是弊中之弊。“淫”和“鄙”本身不构成“弊”，只有当这种淫和弊用一种虚假或应酬的方式表达出来时，才因为其“游”而彰显出“淫”和“鄙”的弊端的。王国维的这一判断正是建立在以“真”为文学之生命的基础之上的，其境界说以“真感情”为基本内涵之一，也可与此对勘。

在此则最后，王国维引用孔子对《诗经》中“唐棣”数句的评论，大意是说因为棠棣花生长较远，所以无法对其花开花落进行切实的思念。而孔子认为真正的思念根本就是与距离无关的。所以有无思念之心才是最重要的。王国维借用这一则评论，其意或在说明游词之病其实病在心的游离，没有很好地落实到真感情上，所以也导致了淫词、鄙词的出现。

六三

“枯藤老树昏鸦。小桥流水平沙。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。断肠人在天涯。”]此元人马东篱《天净沙》小令也]。寥寥数语，深得唐人绝句妙境。有元一代词家，皆不能办此也。

] “枯藤”五句：出自元代散曲家马致远《天净沙》。“平沙”，他本多作“人家”。

] 马东篱：即马致远（1250?—1324?），字千里，号东篱，大都（今北京）人。著有散曲集《东篱乐府》等。

“枯藤老树昏鸦。小桥流水平沙。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。断肠人在天涯。”这是元代马致远的《天净沙》小令。寥寥几句话，写出了有如唐人绝句一般高妙的境界。整个元代的词人，也都到不了这一境界。

【评析】

此则未见于手稿，当为发表时临时补写。何以在手稿尚存数十则未被选录的情况下，要特地补写这一则？这个问题也许很难有切实的回答。但王国维在手稿的第一则即从诗开论，而手稿的最后一则，乃是讲文体嬗变之规律。可见，“文体”意识是通贯《人间词话》的一条主线。而在初刊本的最后两则，一则论散曲，一则从杂剧开论，其从诗到词到曲的韵文文体观念十分清晰。所以，王国维乃是从韵文文体发展的源流中来考察词体特征与词学观念，这个结论应该是可信的。

所谓“唐人绝句妙境”，其实与五代、北宋词之境界略似。因为小令似绝句是王国维曾下的判断，而这种判断的核心就在于审美意趣上的相近。王国维论词体有“深美闳约”、“要眇宜修”之说，大意不出以简约精美语言表达深远不尽之意的内涵。此则引述的马致远《天净沙》乃是被誉为“秋思之祖”的名篇，以意象的连续呈现，在写秋景之中，将漂泊游子的悲情表达得淋漓尽致。前三句九个意象，本是秋季常见之景象，但马致远各自前缀一词，如“枯”、“老”、“昏”，等等。则景中之情就自然蕴含在景象之中了，尤其是“枯藤老树昏鸦”一句，虽貌似写景，其实在开端一句就把情感倾泻在里面了。末二句，又将此前的单个意象组合到黄昏落日的整体背景之中，描述了在夕阳西下之时流落天涯的诗人形象。至此，前面的景象和后面的人物形象遂融合成一幅萧瑟、凄凉的画面。其写情写景，真有一种绝大笔力。其间并无一个多余的字，也无一个与整体显得突兀的意象，情景结合也无一丝牵强连缀的痕迹，故其为高。